□雷坤强

老家屋后有个百草园，除却水竹、棕树及杂木，便是散落生长的草药。或花开花落，或秋卷春舒，或四季常青，集酸、甜、苦、辣、涩五味，构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草木世界。百草园充盈了我的童年少年，也见证了伯父的一生。

百草园最初一片荒芜，乃曾祖从贵州流浪到金佛山，给东麓一位大地主当长工，用积攒多年的碎银子，买下的一片荒山中的瘦地。曾祖少逢一神秘道人，拜师得其真传，又爱习医药典籍，至弱冠年通晓中医五行，成为远近闻名的命相师和郎中。曾祖开荒拓土、筑宅安居之后，将那块瘦地平整打理，精心种植从悬崖峭壁寻来的草药。开始一株二株、一味二味，传承到祖父手中，已是盎然满园欣欣向荣。后来伯父接棒，经三代人精心耕培，百草园名副其实：春时，芳菲四溢，人行其间花染袖；秋时，硕果累累，风掠草木掀药香。

传承融于亲情血脉，仁心仁术代代相承，我们家族也就被称为中医世家，而这百草园即是见证。曾祖、祖父悬壶济世，用那些看着毫不起眼的草药，医治过十里八乡不少病人。我还未出生时，曾祖和祖父已然仙去，当年他们如何行医治病，唯从伯父身上窥得一二。伯父的行医手法，夹杂原始医药的“神药两解”，个别病例的治疗，不只运用药物药引，还与驱*神、念咒语结合，以此消除疑难杂症。听父亲讲，七几年村中老地主患怪病：先是痛风抽筋，两腿似被打了剂量不够的麻药；而后上吐下泻，折腾到疸肠破裂不罢休。老地主独儿请伯父诊治，伯父扯几根*参*连，烧两叠钱纸兑半碗汤，就成了老地主的救命良药。这种“神药两解”现象，儿时听来甚觉悬乎，入学后深入研究，发现在民族医药中十分普遍：曾祖乃道真仡佬族人，仡佬族传统中医里，神药两解一直存在，其与云南傣医的神药两剂，可谓异曲同工。

我曾在百草园除草之余，斗胆问过伯父神药两解问题，伯父慈祥地看了看我，只道“天机不可泄露”，便大笑着岔开话题。这对于喜欢刨根问底，求知欲旺盛的我而言，成了一个难解的心结。伯父见我郁郁寡欢，说你想悟神药两医，把百草园打理好吧，看到草药的灵性和慈悲，你也自然也就明白了。从那以后，我像打了一剂强心针，认真辨析重楼、大血藤、小血藤、赤乌夹、金钩莲、粗三莲、粗刚藤、金柴胡、金银花、夏枯草、老鹤草、丹桂、竹耕棋、算盘棋、毛茛、橐吾、车前草、醉仙草、凤毛菊、大*、苦参、*柏、杜仲等中草药，对其药效了解愈深，内心却愈加茫然。神药两解属非理性医学，民族文化如此多元化的今天，其优劣之处何在，用我们熟知的文化习惯和价值观念评判，实在是太难了！在我看来，它或许只是特定历史背景下，近乎巫医的一种普遍现象，也或始于原始宗教的自然崇拜、*神崇拜和祖先崇拜，更或仅仅类似于现代医学中的安慰疗法，不过是借*神和带有神秘色彩的咒语，转移患者的注意力，从而达到止痛的目的罢了。

种种猜想，最终没能从伯父处得到印证，他也没时间手口相教，将一生所学传授于后人了。我进城念高二那年，伯父突发脑溢血去世，待我风尘仆仆赶回家，看到的只是亲人的悲伤，只是那一片失去主人的百草园，在清冷秋风里摇曳哀号。 令我深感宽慰的，莫过于从四面八方赶来奔丧的亲友，他们中有几十位受过伯父医治，曾经身患重疾怪症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，是经伯父据号脉诊断，躬身百草园采适用之药，快作熬汁外敷，慢作蒸煮调理，一一倾力治好的。我看到，他们在伯父灵前的虔诚，像极伯父于百草园采撷时的虔诚：他们深深一鞠躬，就像伯父清理百草园时的鞠躬；他们深情一凝视，就像伯父清晨时分对百草园的凝视。

伯父去世得如此突然，医术传承戛然断代，中医世家由此没落，三代辛勤耕耘的百草园，也渐渐走向荒败，任由杂草杂木肆意生长。如今我们家族的年轻人，要么经商要么从文，很少提及祖上行医之事。但他们行医救世的精神，却长存我辈之心。所以即便伯父去世多年，我依然时常想起，而且每次都很伤感，伤感之余，又惦念老屋后的百草园——可惜，它现已被一条马路占据。也罢，百草园虽不在，其作通行之路，运往行来便民利人，也算是以另外的形式福惠乡邻吧。

逝者长已矣，生者如斯夫。就在前不久，我回老家走亲戚，开车载父亲一道，途中谈及当下，禁不住感慨起来：“伯父要能活到现在，该有多好。”父亲沉默良久说：“他走了，药园子也没了。”然后又道：“你们这辈还记着，他在天上能看到。”这一天，我带着沉重的心情，回到百草园旧址，坐在宽阔马路边，梳理过去与伯父生活的点滴。记忆纷至沓来，一切与他相关的场景，竟然清晰如昨。小到他把我托在水牛背上，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扶着，一边教我唱雄浑磅礴的大有山歌；大到他在百草园里，一边讲金佛山中医药神话故事，一边讲解各种草药的奇特功效。

春风化雨风添土，追思缅怀泪沾襟！伯父的百草园终究不复存在了，百草园的福泽，却一定深埋在乡邻的记忆里，如金佛山这座世界中医药宝库，这座天然的“百草园”，暗自摇曳生香。都说万物有性、草药有灵，我想，它并不会因一个善良医者的逝去而衰败吧。相反，它会因医者精神的流传，在广袤的金佛山林里和智慧的金佛山民中，生生不息，万古千秋。

年10月27日，金佛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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